為什麼小梨有時候還表現得惟我獨尊?不是因為她要掩飾自卑,也不是因為她被時下刻意討好女性的劇集、小說荼毒,而是因為她是天生的獅子座。
阿澤知道,八月是她生日的月份,他想給她一份難忘的禮物。
這一次,他是做足準備功課的,他肯定不會再發生不愉快的事件。
至於原因,他自己也說不上來,或許他只是好勝,想看她感動的樣子,他為自己的計劃感到得意,以致完全忘記,在最初的時候,他曾經害怕待小梨太好,讓她喜歡上自己。
「喂,我們去赤柱?」上公車的時候,小梨問。阿澤當然想給她神祕感,如果他擁有自己的車,這不是問題,可惜身為學生的他,只能與她乘公車——車頭毫不掩飾地寫著「赤柱」,目的地無法保持神祕,惟有靠行程取勝。
這是星期二,除了一些外籍遊客,赤柱算是人迹罕至。
小梨問:「我們是不是來燒烤?」
「怎可能?」
「什麼沒可能?我們也試過兩個人去吃火煱。」
這時阿澤拿出一份禮物。「生日快樂。」
「謝謝。」
「拆吧。」
撕開包裝紙,原來是一套游泳衣。
小梨看著他。
「想游泳嗎?你換游泳衣,我把救生圈充氣後給你。」
「你是不是在開我玩笑?」
「不是,今天風和日麗,很適合游泳,你看我也其實換了四角褲。」他在她面前脫下牛仔褲。「你不是很久沒游泳嗎?生日就應該做一些特別一點的事情。」
小梨還是搖頭。「太危險了。」
「怎會呢?有我——的表哥在,他是今天當值的救生員,會特別關照我們的。」阿澤大喊一聲,救生看台上的救生員果然馬上向他們揮手回應。
小梨忽然大笑。
「為了看我穿游泳衣,你還真無所不用其極。」她拿起上半截的游泳衣,「看,還買這種比堅尼。」
阿澤紅著臉辯護:「我只是想,這個你會容易點穿。」
「那你趕快把救生圈充氣。」
阿澤還來不及回應,小梨已經轉身進入女更衣室。
出來的時候,她把衣服抱在膝上。「我的腿很醜。」
「沒關係,沒有人看見。」
「是的,你時運高,從來看不見我的腿。」小梨微笑。
她穿過救生圈,然後由阿澤抱下水。
「好冰!」她大叫。
「馬上就習慣了,不要抓我的手臂!」阿澤也大叫。
他們在水中嬉戲,只靠雙手撥動,小梨也能移動。
「追我!」阿澤說。
小梨追隨,卻漸漸落後。
「不行了……」
「要不要休息一下?」
小梨卻把水一把潑到阿澤身上,自然地,也惹來他的反擊。
真正累透的時候,小梨向後仰在救生圈上,沐浴在陽光之下。
「小梨,你不是很喜歡聽故事嗎?讓我告訴你表哥的故事。」
「好。」
「表哥的妻子幾年前在交通意外中死了,那時候他幾乎害抑鬱,當家人都說破嘴的時候,他卻自然地好了,因為他交了一個新女朋友,她是一個泳客。」
「或許是他老婆投胎轉世,想跟他再做一輩子夫妻。」
「嗯。」阿澤點頭,忽然卻說:「不是啊,又不是相隔十八年,他妻子死的時候,新女友早就成年。」
看著阿澤一臉認真地分析,小梨微笑:「我們總愛美化事情,例如你不過帶我游泳,我就覺得你很好。」
「我是很好,你沒有美化。」
「阿澤,如果我不是殘廢,你會不會喜歡我?」
他呆住,無法回答。
幾秒過後,小梨笑說:「你真善忘,不是曾經教你,無論女生問什麼,都要回她一個中聽的答案嗎?」
「那,會吧。」他接續:「不過其實假設性問題,總是很難回答。」
「女生只會接收自己想聽的答案,然後自行過濾其他垃圾。」
這時一隻金毛尋回犬游近,打斷他們的對話,害怕動物的阿澤迅速逃命,沙灘上的洋主人卻哈哈大笑。
金毛尋回犬游回岸的時候,阿澤才回到小梨身邊。
「手指皺皮了。」她豎起十隻手指說。
「那上岸吧。」
「好。」
阿澤把她放回輪椅上,她前往更衣室淋浴更衣。
出來的時候,她把濕淋淋的游泳衣拋給他。
「送給你,我穿過的。」
她常常把他想成一個變態。
「我要來幹什麼?你留著吧。」
「我留下來也沒用,都不會再游泳了。」小梨搖搖頭。
「你想的話,我們可以再來的。」
「再說吧。」
「表哥,再見!」他們不忘回頭揮手大喊。
在公車上,小梨睡著了,也許今天她實在玩得太累。阿澤想,這樣也好,能夠避免尷尬。
阿澤如願地看到小梨感動的樣子了,卻想不到她會問他那種問題。
他只想跟她維持本來的關係。
他不會說得出:「你想多了」,但或許想多的其實是他,小梨自上岸以後,都一直沒有表現異樣。
小梨這時候睜開眼睛,看著站在旁邊的他說:「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跟我在一起,因為我是惟一永遠仰望你的女生。」
「猜中了。」
「但為什麼看起來,你好像高了一點點?」
「會不會是你萎縮了?」
她狠狠地打他的手臂,他笑著躲避。
阿澤不認為什麼改變了。
小梨在花店裏修剪客人訂購的花束。
「小梨!」阿澤忽然推門而進,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孩。
自從生日那天到赤柱游泳,小梨已經一陣子沒見阿澤。
「不好意思,這是Suki,她想見見你。」
「原來是真的……」Suki看著她的腳,訝異得忘記閤上嘴巴。
「怎麼了?沒看見過人坐輪椅?」小梨笑問。
「不好意思,我看過阿澤跟你拍的照片,他說你們只是朋友,還說你是坐輪椅的,你知道男生什麼都能說出口,我不相信,就強逼他帶我來。」
小梨說:「是啊,很慘的,既然你們來了,就替我買束花吧。」
Suki一口答應:「好啊,橫豎你都沒給我送過花。」她轉頭跟阿澤說。
「你挑還是我挑?」小梨問。
「我自己挑。」
Suki轉身忙著選花。
這時阿澤給小梨發了個短訊:「不好意思,我實在被她煩得要命。」
小梨提問:「這個是在哪裏認識的?」
阿澤回覆:「一同打工的同事。」
小梨看了Suki一眼:「似乎之前那個比較好些。」
阿澤瞪大雙眼:「如果被她看見這短訊,我就要死了。」
小梨忍住笑意:「那你馬上刪掉好了。」
然後Suki喜孜孜地捧著一束玫瑰和滿天星過來。
小梨接過細心地包裝,她還在花束中插了一個寫著「s」字的小汽球。
「吶,好了。」
「謝謝,你真好人。」Suki似乎很喜歡她,臨走的時候,她還故意回頭說:「加油!」
雖然不知道平白無端的,加什麼油。
有時候,Suki跟阿澤兩個人吃飯看戲,也會找小梨,小梨不特別喜歡她,也不討厭她。
小梨想,Suki是刻意跟男朋友身邊的異性打好關係,而有時候當阿澤在電話裏說: 「我跟小梨在一起。」就會聽到對方響亮的聲音說:「是小梨就沒關係!」
閤上電話,阿澤說:「Suki很喜歡你。」
「那我們不就是情敵?」
「好噁心。」
在情場上,不把對方當成威脅,也是一種歧視。
當小梨和阿澤表示很想去上海世博的時候,Suki甚至慫恿他們一起去。
「你呢?」
「婆婆進了醫院,這陣子盡可能不離開了,但難得世博在上海舉辦,不去的話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去。」Suki說。
「跟我去的好處是,我們可以走傷殘優先的綠色通道,也許可以比一般人多去一倍展館。」小梨說。
阿澤沒有說話。
「你看,他根本就是心動了。」Suki取笑他。
「你真的沒關係嗎?」
「你多拍些照片給我看就好了。」
「看,我女朋友多大方。」
「現在是什麼年代?」Suki笑。
「嗨。」
「嗨。」
在機場碰面的時候,小梨和阿澤的神情都很愉快。
誰想到他交了女朋友,他們還會一同旅行?還要是光明正大的。
阿澤自然地推著小梨通過海關。
到達上海,他們馬上朝世博展區出發。
他們遊覽了著名的中國館、德國館、英國館、西班牙館、瑞士館……由於使用綠色通道,他們的輪候時間比一般遊客的短很多。
「是不是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好?」小梨問。
「是,但並不是今天才覺得。」
「你變了,從前不會這樣口甜舌滑。」
「我只說真話。」
「這已經是一句謊話。要看法國館嗎?會不會提起法國還害怕?」她就是對他的過去太了解。
「看吧,已經免疫了,還要拍些照片給Suki看。」
小梨看著阿澤,不知道他是此刻太掛念Suki,還是故意賭氣,強調舊的不去,新的不來。
又或是,他要提醒她,雖然她了解他的過去,但他現在畢竟有另一個女朋友。
小梨苦笑一下。
進入法國館前,職員友善地問:「你們是男女朋友?」
小梨說: 「他才沒那麼不幸。」
職員一臉尷尬。
阿澤低聲說:「你這種話對我說就好了,別嚇著人家。」
「這麼容易被嚇著,是他們的問題吧。」
「總之不要為難人家。」
「好,你現在教訓我了。」
想不到,展館內的另一員工卻也問他們同一個問題。
小梨認真地說: 「他才沒那麼幸運。」
員工的笑容僵在嘴邊。
待他離開後,小梨和阿澤不禁相視而笑。
「好像說什麼也錯,你說該回答幸還是不幸?」
阿澤聳聳肩膀。
「承受不起答案,就不應該問。」小梨說。
「你還有什麼地方想要去?」阿澤問。
「沙特阿拉伯館,它的造型活像一條月亮船,很漂亮。」
可惜人龍太長,即使使用綠色通道也要輪候。
「算了。」
「為什麼呢?你不是想看嗎?」
「我可以坐,你卻要站那麼久。」
「或許你可以讓我坐在你上面一會。」
「真色。」
「是你自己思想污穢,我完全沒想過那碼子的事。」阿澤嬉皮笑臉。
小梨卻忽然厭倦這樣跟他打情罵俏。
「我累了,不如我們走吧。」
「好。」
小梨上洗手間。
出來的時候,她問他: 「是不是等了很久?」
「沒有,我一直跟那男的暗地較勁,他的女朋友進去洗手間的時間比你還久。」
小梨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。「跟我在一起,就是要不停等待和遷就。」
阿澤不知道如何應對,最後他說:「每個人都有長處和短處。」
「可惜,我的短處外露。」小梨說。
「那不算是短處,總當成是你的特色好了。」
「很好,就像『芝麻街』裏總有一個坐輪椅的小孩,好代表傷健一家。」
「小梨,我已經陪你來世博了,你怎麼還不快樂?」
「陪我?」小梨十分訝異,「我以為你也有興趣。」
阿澤苦笑。「我不介意到此一遊,但不來也不致抱憾終生。」
「對不起,害你這兩天見不著Suki了。」
「不打緊的。」
「阿澤,你掛念Suki嗎?」
「她有時候很孩子氣……做的事情也教人摸不著頭腦。」
「男生總是這樣,得到了就諸多批評。」
「也許因為這次沒有鬼迷心竅。」他當然記得她說過的話。
酒店房間內,小梨和阿澤各自睡在一張單人床上。
小梨的鼻息綿長均勻,看樣子是熟睡了,她卻突然睜開眼睛,嚇了站在眼前的阿澤一跳。
「怎麼了?」她眨著睫毛問。
「……看你是否還有呼吸。」
「噢,也許是我的打鼾的聲音太吵了。」
阿澤回到自己那邊的床。
「阿澤——」
「嗯?」
「晚安。」
小梨其實知道自己從不打鼾。
第二天早上,他們又出發參觀其他的展館。
小梨一掃陰霾,露出愉快的笑容。
「因為今天就要回去了。」
是的,這個假期就只兩天,阿澤甚至不用蹺課裝病。
參觀的展館中有時有些機動遊戲,然而小梨不一定能參與,阿澤以為所有人都玩過的過山車、海盜船,原來她一次也沒玩過。
當她被拒進場而須在門外等候,阿澤回頭看她,總覺得難過。玩完後出來,他就會告訴她其實不是怎麼一回事,她並沒有損失很多。
小梨總是笑著聽。
他們拿著蓋章的護照數算,到過一個場館能蓋一個章的話,算起來他們已經參觀過幾十個展館。
「我不貪心,就當自己已經環遊世界。」小梨說。
離開世博展區後,他們趕到機場,Suki已在另一端等待接機。
旅程完結了,小梨把阿澤還給她。
快樂總是短暫的,但曾經有過已很好。
「如果我和小梨同時掉在水裏,你會怎麼辦?」
在阿澤的生日的晚上,Suki當著小梨的面問。
至於為什麼小梨會出現在阿澤的生日飯局上,據Suki的說法,是她有一張優惠券,須要惠顧很多才能使用,於是她硬把小梨拉來。
「幸好我聽過最好的答案了,那就是,我先把小梨救起,再回頭陪你。」
「不,我寧願你救的是我。」Suki笑說。
「那倒過來吧,我把你救起,再回頭陪小梨,希望你能夠及時找到援兵。」
「看,小梨一點不理會我們,她一定覺得我們很無聊。」
的確,小梨只是埋首吃。
他們調情為什麼要提到她?
難道他得一還想要二嗎?如果想玩遊戲,他應該找個更好的對象。
應該一笑置之的,更應該笑著跟他唇槍舌劍一番,但自從從世博回來,她忽然深深厭倦這些把戲,她只拿著刀叉對著眼前的牛扒發洩。
像個傻子似的……她以為也不要來了。
又不是她的男人,為什麼要花時間在他身上?
雖然說過不理會他,但在花店裏再見阿澤,小梨依然不忍對他疾言厲色。
「你就只替我買過兩束花,卻常常阻礙我做生意。」
「這次Suki沒有來,我想買一點東西,你跟我一起挑好嗎?」
「不好。」
阿澤卻已經關上店裏的燈,並拿起收銀機旁邊的鑰匙。
他對她,也不是不熟悉的。
他們來到一家首飾店。
「我想買一條項鍊給Suki,你覺得哪一款好?」
小梨從售貨員手上拿過兩條項鍊端詳。
「心型吊墜的吧,這兩個互扣的心,很有少女味。」
「嗯,但Suki好像比較喜歡星型的飾物,她有次出現,還全身上下連帽子也是星星。」
「那星型的吧。」小梨沒好氣地說。
「小姐,請給我這條。」阿澤拿起心型項鍊,他對小梨說:「我該相信女性的品味。」
小梨笑。
「你也挺捨得為女朋友花錢。」
「算了,Suki很少要求我買東西,而且我這陣子很忙,她也沒有鬧。」
阿澤把項鍊禮盒收起,然後推著小梨回家。
他忽然想起,很久以前,他曾經幻想小梨會站起來,可是奇蹟卻一直沒有發生。
發生的奇蹟卻是,他竟跟她走了這麼長的一段日子。
「這是聖誕禮物嗎?」小梨問。
「是的,後天就是平安夜。」阿澤牽牽嘴角,「小梨,我們相識快兩年了。」
「別提了,時間過得太快,讓人覺得自己很老。」
「今年我不會再給你發那種白痴短訊。」
「你記得就好。」小梨說。
「預祝你聖誕快樂。」
「也預祝你聖誕快樂。」
預祝的意思,就是聖誕那天,該不會相見。
平安夜,小梨獨自來到尖東海傍,她看著一隊穿著白袍的信徒報佳音,帶隊的牧師長得很俊俏。
聽他們唱完一連串的詩歌,小梨隨即跟圍觀的人群禮貌地拍手。
然後她跟一個中年婦人買了一個發光的大心別針,婦人起初不好意思向她兜售,是她自己主動上前買的。
小梨盡量使自己在聖誕節快樂起來,她想證明,佳節當前,一個人也可以得到快樂。
然後,電話震動,她收到阿澤的一條短訊——
「很想見你,老地方等。」
小梨心神恍惚,阿澤從沒向她說過這種話,也從沒有男生跟她說過這種話。
她躊躇著要不要去,很奇怪,比起赴一個陌生網友的約,去見一個熟悉的人居然讓她猶疑更久。
去吧。也許這一去,此生的命運就要改寫。
小梨笑不出來,卻誠惶誠恐地趕去五枝旗桿。
人雖多,她卻認得阿澤的背影。
「阿澤——」
他回頭苦笑:「小梨,普天同慶的日子,我卻失戀了!」
「怎麼了?」
「原來Suki從一開始就有別的男朋友,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裏。」
「你打算怎樣?」
「我能怎樣?只有忘記她吧。」
「你是不是喝了酒?」她嗅到他身上有酒氣。
「你不是覺得這條項鍊漂亮嗎?送給你好了。」阿澤忽然從懷中取出小禮盒。
小梨本來拉住他的手漸漸軟下來。
阿澤想替她戴上項鏈,卻被她一手撥開。
「我不要!別人不要才輪到我的東西,我不要!」
「你們到底怎麼了?有得選的嫌厭我,沒得選的也嫌厭我。」
小梨看著他,既憤怒又難過。
「我也不是只有你一個異性朋友!」
她甩開他,然後退開,阿澤呆若木雞,直至他驚醒要追趕的時候,才發現小梨已經過了馬路,而紅燈已經亮起,車子已經行駛。
他看著小梨給淹沒在人群中,鼻子很酸,卻哭不出來。
阿澤無法思考,卻下意識地想,小梨總是會原諒他的。
自從平安夜,阿澤卻從此沒見過小梨。
小梨像是從世上消失了,網上遇不著她,電話號碼也已經停用。
他到「馨馨花店」找她,店員卻是陌生的。
「原本在這裏工作的女孩呢?」
店員支吾以對。
「最起碼,能告訴我,她沒事吧?」否則,他會內疚一生。
「她沒事,只是轉了工作吧,至於是什麼工作,我卻不清楚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阿澤不知道小梨是否因為生他氣就一夜消失,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影響那麼大,但除他以外,又會是什麼原因?
從此,在尖東、在薄餅店、在海灘,在他們去過的地方,阿澤都會留意有沒有小梨的影子。
同樣失去Suki的音訊,他卻沒有追尋的意欲。
他越仔細去想,越明暸一個事實。那天在赤柱,關於小梨問的問題,他其實撒了謊。
「阿澤,如果我不是殘廢,你會不會喜歡我?」
那時他回答:「會吧。」
但其實,正確的答案是:「不是如果,我已經喜歡上你。」
只是連他自己也被這答案嚇怕,於是他馬上跟Suki一起,以斷絕與小梨開始的可能。
只是他又不捨得不見她,於是他殘忍地,透過Suki,見她更多。
明知道Suki喜歡星型吊墜,他卻買小梨喜歡的心型,大概下意識地,他其實是想送她。
為什麼要花心機在生日給她製造驚喜?為什麼想和她一起去世博?
每當事情做得太明顯,讓小梨也按捺不住要開口時,他又表示是她自己誤會了——為求自保,他選擇傷害了她,他就是這樣自私的一個人,也許小梨終於看穿他的真面目,於是決定從此避而不見。
但是,阿澤還是想見她,他想親口向她說他欠她的話——「對不起」和「我很喜歡你」。
從公開試場出來的時候,阿澤吁了一口氣。
「終於考完了!」
阿男說:「對,終於可以跟我的親親老婆朝夕相對。」他把書包裏的書都倒出來,掉在垃圾筒,然後馬上啟動遊戲機。
「你還在玩這個嗎?」
「已經換過幾款遊戲了,這次這個女主角最萌。」
「不知道有什麼好玩。」
阿男深深不忿:「遊戲裏的女主角最忠貞,只有我負她,她不會負我。」
阿澤無言以對。
「你現在去哪?」
「我去愉景灣一個樓盤當兼職。」阿澤說。
「真勤力。」
「被哪個富婆看上的話,下輩子就不用幹了。」
阿澤的工作範圍很廣,包括跑腿、複印、派發單張等,小休的時候,同事通常圍著抽煙,阿澤是不抽煙的,炎炎夏日,他卻找到一個好去處。
他通常會溜到鄰近住客會所的乒乓室,那兒有空調、蒸餾水,有時候會所的孩子會邀他玩一兩局。
阿澤一進去,就聽到有個孩子的聲音:「那個大哥哥來了。」
他抬頭,看見一個相熟的孩子,而他身後,卻居然是小梨。
小梨穿著制服,看到他時樣子有點意外,她牽牽嘴角,卻沒有說話。
原來,在阿澤發瘋似地想念她的時候,她卻一直在這裏。
在那個阿澤讓她傷心失望透的平安夜,小梨離開了五枝旗桿,然後撥電話給一個網友。
自從兩年前貪玩約會阿澤以後,她其實沒跟別的網友見過面,她甚至沒再主動結識陌生人,只是這陣子情緒太低落,有晚她才找一個人聊天。
那個人叫何家俊,他約她在平安夜見面。
她並不想赴約,於是告訴他坐輪椅的事實。
「沒關係。」他卻說。
她本來以為對方會馬上下綫,想不到他依然堅持,於是一時間,她就心軟答應。
只是在平安夜的前一天,她又反悔了,即使遇到一個投契如阿澤的,也是經過兩年毫無進展,那麼讓兩年前的歷史重演又怎樣?
「我等你。」即使被拒絕了,何家俊卻依舊說。
「我不會出現的。」
本來一切都好端端的,她準備一個人過平靜的聖誕,事情卻被阿澤搞砸了。
「我也不是只有你一個異性朋友!」
為了證明這句話,她撥電話給何家俊,他說他也在尖東。
小梨不忿永遠當後備,她其實也有後備。
何家俊真的出現,他很高大,須要俯就才聽到小梨說話。
「不如往別的地方?這裏實在太擠擁。」他說。
小梨沒有意見,她的心本來就在老遠。
待她回神的時候,她發現她已經身處後巷。
何家俊忽然攫住小梨的肩膀。
「平安夜出來早預料到會這樣吧。」他在她耳邊說:「跛妹我倒沒試過。」
小梨馬上呼叫,並且伸手推他,他的身體卻沒有移動分毫。
何家俊一手掩住小梨的嘴巴,一手扯開她的襯衣。
她拼命掙扎卻掙不開他的胳膊,然後她咬了他的掌心一下,在他吃痛的時候,她聲嘶力竭地呼救。
巷口有人影晃動,然後她聽到:「警察!別逃!」
「臭三八,小心點,我不會放過你!」何家俊把她推倒在地,然後一個勁地逃跑。
小梨身上的電話碎在地上,她的心同時也碎了。
她到警局落口供時,她的家人趕來,他們問:「你怎麼跟陌生人出外?」
小梨只是一疉連聲地說「對不起」。
她就像沒有腳的人魚公主,妄想與正常人談戀愛,結果只落得悲慘的下場。
她成了驚弓之鳥,為何家俊留下的威脅晚晚做著惡夢,可惜她不是出身大富之家,不能出國躲避風頭。
這時候,她的一個朋友說要出外遊學,說可以把愉景灣的一幢房子暫借給她。
「你真好。」
「不,是有錢真好。」朋友豪遇且坦白。
於是小梨辭了舊工作,來到愉景灣展開新生活。
她遺失了所有電話號碼,原來,很多所謂重要的人,我們其實連他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,最後小梨的電話裏就只輸入了家人的號碼。
她沒有申請上網,原來不上網也能過日子,小梨每天閱讀報紙,她想這樣該不致與世界脫節。
她申請了一份住客會所的工作,工作範圍主要在會所內,負責人說她身體能夠應付,就聘請了她。
愉景灣的洋人很多,他們不會因為小梨穿大領口的衣服多看兩眼,也不會因為她坐輪椅而多看兩眼,為此,小梨感到安全和自在。
是真的,那晚以後,她此生的命運就要改寫。
雖然來愉景灣的目的是為了避風頭,卻間接逼使她離開了不滿意的工作,以及放棄一段無望的愛情。
有時候,她會翻看那些在尖東、西貢、赤柱、上海各國展館拍的照片,那兩年去這去那,也許都是上天的安排,讓她呆在愉景灣的時候,也有不少往事回味。
她已經一點不生阿澤的氣了,網友本是虛無飄渺的關係,大概像何家俊那樣存心佔便宜的人很多,像阿澤般真誠相待的卻極少。
她不會忘記,他為她花過的心思。
她卻知道,他不會為她守候,他很快就會有別的女朋友,他的羽翼已豐,因此她消失在他的生命裏沒關係。
「我要尿尿,大哥哥,你先代替我玩一會好嗎?」小男孩把乒乓球拍塞在阿澤手裏。
「我也要去!你替我們看著,別讓人插隊。」小男孩的妹妹也學樣把乒乓球拍塞在小梨手裏,然後跟著哥哥上洗手間。
「那我們現在怎樣?」阿澤哭笑不得。
「玩一下吧,你會嗎?」
「當然,哪個男生不會打乒乓球的?」
「可是你要讓我,把球打在我伸手可及的範圍。」
看著小梨以認真的口氣說著聽來無理的話,阿澤感到相當親切。
從一踏進這乒乓球室,他就一直貪婪地看著她,不捨得把視線移開。
他沒有很用力地揮拍,小梨成功反擊得分,笑得花枝招展。
阿澤想像過千百種重逢的畫面,卻料不到最終竟與她在乒乓球桌上相逢。
一時間,他不慎用力過度,球落在小梨身旁的地面。
「我來拾。」阿澤飛奔過去。
他蹲在小梨面前,把球遞給她。
「謝謝。」
他卻沒有移動。
「小梨,我很掛念你。」
她笑了笑。
「真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那天晚上,非常對不起,你還惱我嗎?」
小梨搖頭。「不惱了。」
「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一件事,我喜歡你,很想和你在一起。」阿澤鼓起勇氣表白。
小梨卻微笑:「你連我的真名都不知道,就說喜歡我嗎?」
「慧黠如你,應該知道有內心交流才能長久,你了解真實的我,我也了解真實的你,這不就足夠了?我不用理會你的腿,也不用理會你的真名字,也不用理會別人的眼光。」
「慧黠如我,知道外表看來總是風光,其實內裏千瘡百孔,跟一個殘障的人一起並不容易,你最多只是一星期跟我相處幾小時,我卻跟這副身體相處了大半輩子,麻煩還是麻煩,始終不能變成情趣。」
「你小看我。」阿澤的聲音變小。
「這世上一定有更適合你的女孩。」
「你是不是要我每天來求你?」
「除非你想把我逼走。」
他沉默。「我想我來遲了。」
小梨沒有回答。
「如果那夜我清醒一些……」
「那如果當初你沒有首先跟我說『嗨』?這世上,怎會有如果?」她俯前擁抱了他。
他也把她抱得很緊,幾乎像訣別。
上洗手間的兄妹回來,哥哥像發現驚天祕密地大喊:「嘩,你們手腳真快!」
他們分開,小梨舉起手上的乒乓球說:「姐姐只是感謝他。」
感謝他把球拾起,感謝他所做的一切。
阿澤苦笑。
「我要走了,我其實在工作,只是出來開小差。」他深吸了一口氣。「小梨,你要幸福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
小梨看著阿澤離開的背影,他剛才說喜歡她,她卻拒絕了,不是因為不喜歡他,卻是因為太喜歡了,喜歡得不捨得他受委屈,喜歡得不想面對有天他終對自己熱情冷卻。
想讓一段感情永遠保鮮,最好的辦法,就是從不開始。
後來阿澤和小梨還是見過一次的。
那是幾年後的一個平安夜。
那時的阿澤已經大學畢業,雖然小梨曾叫他當醫生,但他考試的成績卻未如理想。最後他選了深感興趣的傳理系——他終於真正長大了,他知道自己喜歡什麼。
畢業後,他成為一個記者,他無法為小梨治好雙腿,卻儘量為殘障人士發聲。
只是,這些正經八百的題目通常勾不起讀者的興趣,於是阿澤只能在平日做足資料搜集,然後等待有名氣的傷殘人士來港或當選傑青時,才做些專題探討。
他希望,以他微小的力量,能為社會帶來一些改變。
每逢睡歪脖子,他還是會想起那個關於霍金的低級笑話;就像他看到坐輪椅的年輕女孩,總會想起小梨。
平安夜,他好不容易爭取到假期,女朋友問:「我們去哪兒?」
「去尖東吃自助餐,然後看燈飾吧。」
尖東的人好像一年比一年多了。
「阿澤——」一把彷似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響起。
他回頭,是小梨。
她的大眼溜過他又溜過十指緊扣的女朋友,然後偷笑。
卻是女朋友首先掙開阿澤的手。
「你好,我叫Yoko,John Lennon妻子的那個Yoko,你是阿澤的朋友吧?不如讓你們單獨聊一會?」
她微笑著走開。
「短髮只有美女敢留,因為沒有長髮遮掩臉型的瑕疵,一般女孩子都會覺得短髮的自己比較醜。」小梨說。「你的女朋友留短髮卻很好看。」
「謝謝。」阿澤失笑,一開口總有獨到的見解,這就是他認識的小梨。
她看他的神情,好像讚許他品味的提昇。
「你還是那高度呢。」
「聖誕節,就別再提鄧小平、拿破崙吧,我知道終此一生,我都只是個凡人,沒什麼大成就的了。」阿澤誇張地搖頭。
「我卻有看你的報紙,寫得蠻不錯的。」小梨微笑著看她。
這時候,一顆小小頭顱從她身後探出來。
「她是我女兒,名叫晶晶。」
阿澤一時不能反應。
「想不到我比你先有女兒?」
阿澤仔細地端詳:「她跟你挺相像的。」
「謝謝。」
那時候小梨就說過她不只他一個異性朋友,現在看來是真的。
「晶晶,喊叔叔吧。」
「喂,是哥哥吧!」阿澤怪叫。
「叔叔——」童稚的聲音響起。
小梨笑得花枝招展:「看,晶晶很聽我話的。」
「阿澤,見到你真好,你回去陪你的女朋友吧,聖誕快樂。」
「聖誕快樂。」阿澤走了幾步,忽然回頭。
「還可以再見面嗎?」
小梨想了想:「MSN上再見吧。」
「我以為你已經不玩了。」
「又再玩了,但只跟舊有的朋友聯絡,不會再加陌生人。」
阿澤點點頭。她轉身,這次是真的走了。
幾年前,報紙報導何家俊被控強姦網友,罪名成立,即時入獄。小梨心頭上一塊大石放下了,卻沒有立刻搬回市區,直至她從外國遊學完畢的朋友把房子收回。
在愉景灣生活的那段日子,卻讓她生了一個念頭。
「晶晶,明天院長來探望我們,我們買什麼招呼他好呢?」小梨牽起晶晶的小手問。
「可樂!」
「好,我們去便利店買完可樂,再回家吧。」
小梨推動輪椅,晶晶也繞到後面幫忙。
院長就是兒童院院長,晶晶是她領養的孩子。
很多人不明白,她都自顧不暇了,還能給孩子什麼?但有時候教育一個孩子成才,除了給予他很多,也要讓他學懂付出很多,小梨照顧晶晶,晶晶有時也照顧小梨,她年紀小小,已經看到人生的不幸,也明白自己有能力幫助別人。
小梨愛晶晶,也感受到晶晶對她的愛。
本來小梨想過此生都無法愛與被愛,但阿澤的表白為她重燃希望,她沒有接受他,卻重新肯定自己的價值,原來,她仍是值得被愛。
愛不一定是愛情,對象不一定是男人。
「她跟你挺相像的。」想起阿澤剛才的話,小梨不禁嘴角上翹,他肯定是誤會了,但她認為沒有必要把真相告訴他。
從此,她不用再害怕一個人過聖誕。
《She’s Got You High》: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9I_cV8VcaVQ
(Capricorn’s facebook網頁:http://www.facebook.com/pages/Capricorn-/158851035169?ref=mf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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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comments:
非常好看的故事! 謝謝!
正爸
Thanks! :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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